想故乡的两个女子

一、想起她但不知道她的名字
　　
细究起来她是我们家的亲戚，辈份比我长，年龄却比我小。最遗憾的是我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或许她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名字。　　
她的父亲是小山村里的一位教师。家里有两个姐姐，她排行第三。她的父母想要一个儿子，所以把她生了下来。按照计划生育政策规定教师最多只能生两个孩子，生第三个就是超生，要下岗。她一生下来她的父母就把她送给了别人养，然后不再管她，仿佛世界上没有她这个人。当然如果她是个男孩，命运会不一样。　　
养她的是她们家的亲戚，靠土地过日子的穷亲戚。等到她长到五六岁的时候亲戚养不起她了，亲戚的亲戚要一个小孩，想领养她，但她的父母生怕节外生枝，没有答应。她父母把她领回家去，让她喂牲口，干重活。家里没有人爱她甚至没有人把她当一个人看。父母和姐姐动不动就打她，拿她当出气筒。有时候甚至不给她饭吃。半夜里饿极了，她悄悄起来抓猪食吃。有一天养过她的那个亲戚驮煤经过她们家门口，她跟在亲戚的后面走了好远。后来被她母亲抓回来，痛打一顿。亲戚可怜她，想把她要回去养，可她的父母说什么都不答应。她的两个姐姐上了小学又上中学，她却像牛一样生活着，无论刮风下雨每天都要干好多好多重活。后来她的父母终于生了一个弟弟，她的日子才有所好转。　　
好不容易长到了十三四岁，身体开始发育，面貌也与她的姐姐相似了。她的父母有些着急，找了一个拐卖妇女的老妈子把她带出去。因为她才十四岁，做不了人家的媳妇，所以老妈子又把她领回来。私下里她会向好好待她的“外人”讲那个老妈子带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说要坐好几天火车，坐完火车还要坐轮船。　　
亲戚的孩子要去昆明打工，见她在家里过得艰辛就领着她一起去。可是到了昆明不久一场车祸让她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警方找到她的父母叫他们去认领尸体，她的父母当然矢口否认他们家有这样一个孩子。可怜她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我至今都能深刻地想象她对别人讲要坐好几天火车的神情——她肯定是眯着小眼睛，做出很神秘的样子。一个没有读过书的孩子，一个贴着土地和大山长大的孩子，要不是有那么一次其实应该哭泣的经历恐怕到死她也不知道火车和轮船是什么样子。
　　
二、知道她的名字而没见过她人
　
她和我是同一个村的，不过我是在知道她的大名后好些年才知道这一点。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们那样的大山里会长出如此灵的女子。　　
我在县里念初中的时候她和我同级，隔壁班的，学习很好。我的班主任老师也教他们，班主任老师总是在我们面前提起她，说她是多么优秀。她的养父母都是老师，我觉得老师的孩子本来就应该是优秀的，所以我总不以为然——换句话说就是太没把她看在眼里。　　
中考时她考到了市一中，而我继续留在原来的中学。我的同班同学P也考到了市一中。P和我是同一个乡的，因此走得很近，是很要好的朋友。高考后我和P痛痛快快玩了好几天。他谈起市一中的生活时提起了她。他说那个谁和我们是一个乡的。我皱眉。他说：“这是真的，和你一个村，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就把她送给别人养了。”　　
回到家我和我的母亲提起这事，我母亲说确实有这事。更没想到她的养父母是我嫂嫂娘家的亲戚。她的父母都是种地的，偷着躲着生了一大堆儿女，自己养不起到处抱去送人养。我姑父说原本她的父母把她送给一个贵州人的，那时候她大约三四岁，贵州人领她回家去，可没过多久又送了回来。是一些机缘巧合才使她落户现在的这个家庭。　　
高考完后听说她考上了东北一所一本高校。据说是没有发挥好，好些人都劝她再补习一年考一个名牌学校，她说不想念了，决定去那个学校。恰好我也取上了东北一所二本学校，临行时我通过嫂嫂的关系想联系上她和她一起走——其实也为了看看她的庐山真面目。嫂嫂的父亲碰上我，问我的具体地址，和她相差一大段，也就算了。　　
当年我们乡里对考上大学的学生有奖励政策，我母亲说领奖那天她的亲生父母去了。我现在也不知道她的样子，也许曾在校园里见过，只是不认识。但我总是觉得她应该是像萧红那样有才情的女子。